至于芳汀,她就是欢乐。她那一嘴光彩夺目的牙齿明明从上帝那里奉了一道使命,笑的
使命。一顶垂着白色长飘带的精致小草帽,她拿在手里的时候多,戴在头上的时候少。一头
蓬松的黄发,偏偏喜欢飘舞,容易披散,不时需要整理,仿佛是为使垂杨下的仙女遮羞而生
的。她的樱唇,喋喋不休,令人听了心醉。她嘴的两角含情脉脉地向上翘着,正如爱里柯尼
的古代塑像,带着一种鼓励人放肆的神气;但是她那双迟疑的睫毛蔼然低垂在冶艳的面容
上,又仿佛是在说着“行不得也哥哥”一样。她周身的装饰具有一种说不出的和谐和夺目的
光彩。她穿了件玫瑰紫的毛织薄呢袍,一双闪烁的玲珑古式鞋,鞋带交叉结在两旁挑花的细
质白袜上,还穿一件轻罗短衫,那种短衫,是马赛人新创的式样,名叫“加纳佐”①,这个
字是“八月十五”的变音,在加纳皮尔大街上是那样读的,它的含义是“睛暖的南国”。其
余那三个,我们已说过,比较放纵,都干脆露着胸部,那种装束,一到夏天,在花枝招展的
帽子下显得格外妖娆恼人,但是在那种大胆的装饰之外,还有金发美人芳汀的那件薄如蝉翼
的“八月十五”,若隐若现,亦盖亦彰,仿佛是一种独出心裁、惹人寻味的艳服。海绿眼睛
的塞特子爵夫人所主持的那个有名的情宫,也许会把服装奖颁给这件追求娴静趣味的“八月
十五”。最天真的人有时是最高明的。这是常有的事。光艳的脸儿,秀丽的侧影,眼睛深
蓝,眼皮如凝脂,脚秀而翘,腕、踝都肥瘦适度,美妙天成,白皙的皮肤四处露着蔚蓝的脉
络,两颊鲜润得和童女一样,颈脖肥硕如埃伊纳岛②的朱诺③,后颈窝显得既健壮又柔和,
两肩仿佛是库斯图④塑造的,中间有一个动人的圆涡从轻罗下透出来,多愁工媚,冷若冰
霜,状如石刻,色态如蝉娟,这样便是芳汀。在那朴素的衣服下面,我们可以想见一座塑
像,塑像的心中有个灵魂。
芳汀很美,但她自己不大知道。偶然有些深思的人默默地用十全十美的标准来衡量一切
事物,他们在这个小小女工的巴黎式的丰采中,也许会想见古代圣乐的和谐吧。这位出自幽
谷的姑娘有根基,她在两个方面,风韵和容止方面都是美丽的。风韵是理想中的形象,容止
是理想中的动静。
我们已经说过,芳汀就是欢乐,芳汀也就是贞操。一个旁观者,如果仔细研究她,就会
知道,她在那种年龄、那种季节、那种爱慕的陶醉中表露出来的,只是一种谦虚谨慎、毫不
苟且的神情。芳汀自己也有一些感到惊奇。这种纯洁的惊奇,也就是普赛克和维纳斯①之间
的最细微的不同处。芳汀的手指,长而白,宛如拿着金针拨圣火灰的贞女。虽然她对多罗米
埃的一切要求都不拒绝(关于这一点,我们以后还可以看得更清楚),但她的面貌,在静止
时却仍是端庄如处子的,有时,她会突然表现出一种冷峻到近乎严肃的凛然不可犯的神情;
我们看到她的欢乐忽然消失了,不需要经过一个中间阶段而立即继以沉思,世间再没有比这
更奇特动人的情景了。这种突如其来的庄重,有时甚至显得严厉,正象女神的鄙夷神情。她
的额、鼻和下颏具有线条上的平衡(绝不是比例上的平衡),因而构成了她面部的匀称,在
从鼻底到上唇的那一段非常特别的地方,她有一种隐约难辨的美妙窝痕,那正是贞静的神秘
标志,从前红胡子②之所以爱上在搜寻圣像时发现的一幅狄安娜③,也正是为了这样一种贞
静之美。
好吧,爱是一种过失。芳汀却是飘浮在过失上的天贞。
——摘自第一部第三卷第三章
至于那母亲却是种贫苦忧郁的模样,她的装束象个女工,却又露出一些想要重做农妇的
迹象,她还年轻。她美吗?也许,但由于那种装束,她并不显得美。她头发里的一绺金发露
了出来,显出她头发的丰厚,但是她用一条丑而窄的巫婆用的头巾紧紧结在颏下,把头发全
遮住了。人可以在笑时露出美丽的牙齿,但是她一点也不笑。她的眼睛仿佛还没有干多久。
她脸上没有血色,显得非常疲乏,象有病似的。她瞧着睡在她怀里的女儿的那种神情只有亲
自哺乳的母亲才会有。一条对角折的粗蓝布大手巾,就是伤兵们用来擤鼻涕的那种大手巾,
遮去了她的腰。她的手,枯而黑,生满了斑点,食指上的粗皮满是针痕,肩上披一件蓝色的
粗羊毛氅,布裙袍,大鞋。她就是芳汀。
至于那母亲却是种贫苦忧郁的模样,她的装束象个女工,却又露出一些想要重做农妇的
迹象,她还年轻。她美吗?也许,但由于那种装束,她并不显得美。她头发里的一绺金发露
了出来,显出她头发的丰厚,但是她用一条丑而窄的巫婆用的头巾紧紧结在颏下,把头发全
遮住了。人可以在笑时露出美丽的牙齿,但是她一点也不笑。她的眼睛仿佛还没有干多久。
她脸上没有血色,显得非常疲乏,象有病似的。她瞧着睡在她怀里的女儿的那种神情只有亲
自哺乳的母亲才会有。一条对角折的粗蓝布大手巾,就是伤兵们用来擤鼻涕的那种大手巾,
遮去了她的腰。她的手,枯而黑,生满了斑点,食指上的粗皮满是针痕,肩上披一件蓝色的
粗羊毛氅,布裙袍,大鞋。她就是芳汀。
——摘自第一部第四卷第一章
他一看见天主堂门口布置成黑色,总走进去。他探访丧礼,正如别人探访洗礼。由于他
的性格非常温和,别人丧偶和其他不幸的事都是他所关心的。他常和居丧的朋友、守制的家
庭、在柩旁叹息的神甫们混在一处。他仿佛乐于把自己的思想沉浸在那种满含乐土景色的诔
歌里。眼睛仰望天空,仿佛在对无极中那些神秘发出心愿,他静听在死亡的深渊边唱出的那
种酸楚的歌声。
他秘密地做了许多善事,正如别人秘密地干着坏事一样。晚上,他常乘人不备,走到别
人家里,偷偷摸摸地爬上楼梯。一个穷鬼回到他破屋子里,发现他的房门已被人趁他不在时
开过了,有时甚至是撬开的。那穷人连声喊道:“有个小偷来过了!”他走进去,他发现的
第一件东西,便是丢在家具上的一枚金币。来过的那个“小偷”正是马德兰伯伯。
他为人和蔼而忧郁。一般平民常说:“这才是一个有钱而不骄傲的人,这才是一个幸福
而不自满的人。”
有些人还认为他是一个神秘的人,他们硬说别人从来没有进过他的房间,因为他那房间
是一间真正的隐修士的密室,里面放着一个有翅膀的沙漏,还装饰着两根交叉放着的死人的
股骨和几个骷髅头。这种话传得很广,因而有一天,滨海蒙特勒伊的几个调皮的时髦青年女
子来到他家里,向他提出要求:“市长先生,请您把您的房间给我们看看。人家说它是个石
洞。”他微微笑了一下,立刻引她们到“石洞”去。她们大失所望。那仅仅是一间陈设着相
当难看的桃花心木家具的房间,那种家具总是难看的,墙上裱着值十二个苏一张的纸。除开
壁炉上两个旧烛台外,其余的东西都是不值她们一看的,那两个烛台好象是银的,“因为上
面有官厅的戳记。”这是种小城市风味十足的见识。
往后,大家仍旧照样传说从没有人到过他那屋子,说那是一个隐士居住的岩穴,一种梦
游的地方,一个土洞,一座坟。
——摘自第一部第五卷第三章
一八二一年初,各地报纸都刊出了迪涅主教,“别号卞福汝大人”,米里哀先生逝世的
消息。他是在八十二岁的高龄入圣的。
我们在此地补充各地报纸略去的一点。迪涅主教在去世以前几年双目已经失明,但是他
以失明为乐,因为他有妹子在他身旁。
让我们顺便说一句,双目失明,并且为人所爱,在这一事事都不圆满的世界上,那可算
是一种甘美得出奇的人生幸福。在你的身旁,经常有个和你相依为命的妇人、姑娘、姊妹、
可爱的人儿,知道自己对她是决不可少的,而她对自己也是非有不可的,能经常在她和你相
处时间的长短上去推测她的感情,并且能向自己说:“她既然把她的全部时间用在我身上,
就足以说明我占有了她整个的心”;不能看见她的面目,但能了解她的思想;在与世隔绝的
生活中,体会到一个人儿的忠实;感到衣裙的摇曳,如同小鸟振翅的声音;听她来往、进
出、说话、歌唱,并且想到自己是这种足音、这些话、这支歌的中心;不时表示自己的愉
快,觉得自己越残缺,便越强大;在那种黑暗中,并正因为那种黑暗,自己成了这安琪儿归
宿的星球;人生的乐事很少能与此相比。人生至高的幸福,便是感到自己有人爱;有人为你
是这个样子而爱你,更进一步说,有人不问你是什么样子而仍旧一心爱你,那种感觉,盲人
才有。在那种痛苦中,有人服侍,便是有人抚爱。他还缺少什么呢?不缺少什么。有了爱便
说不上失明。并且这是何等的爱!完全是高尚品质构成的爱。有平安的地方便没有瞽瞢。一
颗心摸索着在寻求另一颗心,并且得到了它。况且那颗得到了也证实了的心还是一个妇人的
心。一只手扶着你,那是她的手;一只嘴拂着你的额头,那是她的嘴;在紧靠着你身旁的地
方,你听到一种呼吸的声音,那声音也是她。得到她的一切,从她的信仰直到她的同情,从
不和她分离,得到那种柔弱力量的援助,倚仗那根不屈不挠的芦草,亲手触到神明,并且可
以把神明抱在怀里,有血有肉的上帝,那是何等的幸福!这颗心,这朵奥妙的仙花,那么神
秘地开放了。即令以重见光明作代价,我们也不肯牺牲这朵花的影子。那天使的灵魂便在身
旁,时时在身旁;假使她走开,也是为了再转来而走开的;她和梦一样地消失,又和实际一
样地重行出现;我们觉得一阵暖气逼近身旁,这就是她来了。我们有说不尽的谧静、愉快和
叹赏,我们自己便是黑暗中的光辉。还有万千种无微不至的照顾,许多小事在空虚中便具有
重大意义。那种不可磨灭的女性的语声既可以催你入睡,又可以为你代替那失去了的宇宙。
你受到了灵魂的爱抚。你什么也瞧不见,但是你感到了她的爱护。这是黑暗中的天堂。
卞福汝主教便是从这个天堂渡到那个天堂去的。
——摘自第一部第四卷第四章
在那个城和那个县里,只有一个人绝对不受传染,无论马德兰伯伯做什么,他总是桀骜
不驯的,仿佛有一种无可软化、无可撼动的本能使他警惕,使他不安似的。在某些人心里,
好象确有一种和其他本能同样纯洁坚贞的真正的兽性本能,具有这种本能的人会制造同情和
恶感,会离间人与人的关系,使他们永难复合;他不迟疑,不慌乱,有言必发,永不认过;
他卖弄糊涂的聪明’他坚定、果敢,他对智慧的一切箴言和理智的一切批判无不顽强抗拒,
并且无论命运怎样安排,他的那种兽性本能发作时,总要向狗密告猫的来到,向狐狸密告狮
子的来到。
常常,马德兰先生恬静和蔼地在街上走过,在受到大家赞叹时,就有一个身材高大,穿
一件铁灰色礼服,拿条粗棍,戴顶平边帽的人迎面走来,到了他背后,又忽然转回头,用眼
睛盯着他,直到望不见为止;这人还交叉着两条胳膊,缓缓地摇着头,用下嘴唇把上嘴唇直
送到鼻端,做出一种别有用意的丑态,意思就是说:“这个人究竟是什么东西呢?……我一
定在什么地方见过他。……总而言之,我还没有上他的当。”
这个神色严厉到几乎令人恐怖的人物,便是那一种使人一见心悸的人物。
他叫沙威,是个公安部门的人员。
他在滨海蒙特勒伊担任那些困难而有用的侦察职务。他不认识马德兰的开始阶段的情
形。沙威取得这个职位是夏布耶先生保荐的,夏布耶先生是昂格勒斯伯爵任内阁大臣期间的
秘书,当时任巴黎警署署长。沙威来到滨海蒙特勒伊是在那位大厂主发财之后,马德兰伯伯
已经变成马德兰先生之后。
某些警官有一种与众不同的面目,一种由卑鄙的神情和权威的神情组合起来的面目,沙
威便有那样一副面孔,但是没有那种卑鄙的神情。
在我们的信念里,假使认为灵魂是肉眼可以看见的东西,那么,我们便可以清晰地看见
一种怪现象,那就是人类中的每个人,都和禽兽中的某一种相类似;我们还很容易发现那种
不曾被思想家完全弄清楚的真理,那就是从牡蛎到鹰隼,从猪到虎,一切禽兽的性格也在人
的性格里都具备,并且每个人都具有某种动物的性格。有时一个人还可以具有几种动物的性
格。
禽兽并非旁的东西,只不过是我们的好品质和坏品质的形象化而已,它们在我们眼前游
荡,有如我们灵魂所显出的鬼影。上帝把它们指出来给我们看,要我们自己反省。不过,既
然禽兽只是一种暗示,上帝就没有要改造它们的意思;再说,改造禽兽又有什么用呢?我们
的灵魂,恰恰相反,那是实际,并且每个灵魂都有它自己的目的,因此上帝才赋予智慧,这
就是说,赋予可教育性。社会的良好教育可以从任何类型的灵魂中发展它固有的优点。
这当然只是从狭义的角度、只是就我们这尘世间的现象来谈的,不应当牵涉到那些前生
和来生的灵性问题。那些深奥问题不属于人的范畴。有形的我绝不允许思想家否认无形的
我。保留了这一点,我们再来谈旁的。
现在,假使大家都和我们一样,暂时承认在任何人身上都有一种禽或兽的本性,我们就
易于说明那个保安人员沙威究竟是什么东西了。
阿斯图里亚斯①地方的农民都深信在每一胎小狼里必定有一只狗,可是那只狗一定被母
狼害死,否则它长大以后会吃掉其余的小狼。
你把一副人脸加在那狼生的狗头上,那便是沙威。
沙威是在监狱里出世的,他的母亲是一个抽纸牌算命的人,他的父亲是个苦役犯。他成
长以后,认为自己是社会以外的人,永远没有进入社会的希望。他看见社会毫不留情地把两
种人摆在社会之外:攻击社会的人和保卫社会的人。他只能在这两种人中选择一种,同时他
觉得自己有一种不可解的刚毅、规矩、严谨的本质,面对他自身所属的游民阶层,却杂有一
种说不出的仇恨。他便当了警察。
他一帆风顺,四十岁上当上了侦察员。
在他青年时代,他在南方的监狱里服务过。
在谈下去之前,让我们先弄清楚刚才我们加在沙威身上的“人脸”这个词。
沙威的人脸上有一个塌鼻子、两个深鼻孔,两大片络腮胡子一直生到鼻孔边,初次看见
那两片森林和那两个深窟的人都会感到不愉快。沙威不常笑,但笑时的形状是狰狞可怕的,
两片薄嘴唇张开,不但露出他的牙,还露出他的牙床肉,在他鼻子四周也会起一种象猛兽的
嘴一样的扁圆粗野的皱纹。郑重时的沙威是猎犬,笑时的沙威是老虎。此外他的头盖骨小,
牙床大,头发遮着前额,垂到眉边,两眼间有一条固定的中央皱痕,好象一颗怒星,目光深
沉,嘴唇紧合,令人生畏,总之,一副凶恶的凌人气概。
这个人是由两种感情构成的:尊敬官府,仇视反叛。这两种感情本来很简单,也可以说
还相当的好,但是他执行过度便难免作恶。在他看来,偷盗、杀人,一切罪行都是反叛的不
同形式。凡是在政府有一官半职的人,上自内阁大臣,下至乡村民警,对这些人他都有一种
盲目的深厚信仰。对曾经一度触犯法律的人,他一概加以鄙视、疾恨和厌恶。他是走极端
的,不承认有例外,一方面他常说:“公务人员不会错,官员永远不会有过失。”另一方面
他又说:“这些人都是不可救药的。他们决做不出什么好事来。”有些人思想过激,他们认
为人的法律有权随意指定某人为罪犯,在必要时也有权坐实某人的罪状,并且不容社会下层
的人申辩,沙威完全同意这种见解。他是坚决、严肃、铁面无私的,他是沉郁的梦想者,他
能屈能伸,有如盲从的信徒。他的目光是一把钢锥,寒光刺人心脾。他一生只在“警惕”
“侦察”方面下功夫。他用直线式的眼光去理解人世间最曲折的事物;他深信自己的作用,
热爱自己的职务;他做暗探,如同别人做神甫一样。落在他手中的人必无幸免!自己的父亲
越狱,他也会逮捕;自己的母亲潜逃,他也会告发。他那样做了,还会自鸣得意,如同行了
善事一般。同时,他一生刻苦、独居、克己、制欲,从来不曾娱乐过。他对职务是绝对公而
忘私的,他理解警察,正如斯巴达人理解斯巴达一样;他是一个无情的侦察者,一个凶顽的
诚实人,一个铁石心肠的包探,一个具有布鲁图斯①性格的维多克②。
沙威的全部气质说明他是一个藏头露尾、贼眼觑人的人。当时以高深的宇宙演化论点缀
各种所谓极端派报刊的梅斯特尔玄学派,一定会说沙威是一个象征性的人物。别人看不见他
那埋在帽子下的额头,别人看不见他那压在眉毛下的眼睛,别人看不见他那沉在领带里的下
颏,别人看不见他那缩在衣袖里的手,别人看不见他那藏在礼服里的拐杖。但在时机到了的
时候,他那筋骨暴露的扁额,阴气扑人的眼睛,骇人的下巴,粗大的手,怪模怪样的短棍,
都突然从黑影里象伏兵那样全部出现了。
他尽管厌恶书籍,但在偶然得到一点闲空时也常读书,因此他并不完全不通文墨,这是
可以从他谈话中喜欢咬文嚼字这一点上看出来。
他一点也没有不良的嗜好,我们已经说过。得意的时候他只闻一点鼻烟。在这一点上,
他还带点人性。
有一个阶级,在司法部的统计年表上是被称为“游民”的,我们不难理解为什么沙威是
那个阶级的阎王。一提沙威的名字可使他们退避三舍,沙威一露面,可使他们惊愕失色。
以上就是这个恶魔的形象。
沙威好象是一只永远盯在马德兰先生身上的眼睛,一只充满疑惑和猜忌的眼睛。到后
来,马德兰先生也看出来了,不过对他来说,这仿佛是件无足轻重的事。他一句话也没有问
过沙威,他既不找他,也不避他,他泰然自若地承受那种恼人的、几乎是逼人的目光。他对
待沙威,正如对待旁人一样轻松和蔼。
从沙威的口气,我们可以猜出他已暗中调查过马德兰伯伯从前可能在别处留下的一些踪
迹。那种好奇心原是他那种族的特性,一半由于本能,一半由于志愿。他仿佛已经知道底
蕴,有时他还遮遮掩掩地说,已有人在某地调查过某个消失了的人家的某些情况。一次,他
在和自己说话时说过一句这样的话:“我相信,我已经抓着他的把柄了。”那次以后,他一
连想了三天,不曾说一句话。好象他以为自己握着的那根线索又中断了。
并且,下面的这点修正也是必要的,因为某些词句的含义往往显得过于绝对,其实人类
的想象,也不能真的一无差错,并且本能的特性也正在于它有时也会被外界所扰乱、困惑和
击退。否则本能将比智慧优越,禽兽也比人类聪明了。
沙威明明有点被马德兰先生的那种恬静、安闲、行若无事的态度窘困了。
——摘自第一部第五卷第五章
芳汀的故事说明什么呢?说明社会收买了一个奴隶。
向谁收买?向贫苦收买。
向饥寒、孤独、遗弃、贫困收买。令人痛心的买卖。一个人的灵魂交换一块面包。贫苦
卖出,社会买进。
耶稣基督的神圣法则统治着我们的文明,但是没有渗透到文明里去。一般人认为在欧洲
的文明里已没有奴隶制度。这是一种误解。奴隶制度始终存在,不过只压迫妇女罢了,那便
是娼妓制度。
它压迫妇女,就是说压迫柔情,压迫弱质,压迫美貌,压迫母性。这在男子方面绝不是
什么微不足道的耻辱。
当这惨剧发展到了现阶段,芳汀已完全不是从前那个人了。她在变成污泥的同时,变成
了木石。接触到她的人都感觉得到一股冷气。她以身事人,任你摆布,不问你是什么人,她
满脸屈辱和怨愤。生活和社会秩序对她已经下了结论。她已经受到她要受到的一切。她已经
感受了一切,容忍了一切,体会了一切,放弃了一切,失去了一切,痛哭过一切。她忍让,
她那种忍让之类似冷漠,正如死亡之类似睡眠。她不再逃避什么,也不再怕什么。即使满天
的雨水都落在她头上,整个海洋都倾泻在她身上,对她也没有什么关系!她已是一块浸满了
水的海绵。
至少她是那么想的,但是如果自以为已经受尽命中的折磨,自以为已经走到什么东西的
尽头,那可就想错了。
唉!那种凌乱杂沓、横遭蹂躏的生灵算什么呢?他们的归宿在哪里?为什么会那样?
能够回答这些问题的,他就会看透人间的黑暗。
他是惟一的。他叫做上帝。
——摘自第一部第五卷第十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