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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子凯《渐》

2012级(10)班[毕业] 许智源 2012-12-01 22:21 阅读(281) 评论(0) 作品转载
作文概要:在时间这个话题里,朱自清拈出一个“匆匆”,作成一篇好文章,丰子恺则拈出一个“渐”字,作成一篇好文章。《渐》是《缘缘堂随笔》的开卷首篇,在所有的丰子恺散文选本中都是必录的首选。就是在这第一篇里,丰子恺业已为自己平生的文章定下了调子,入渐知微,这便是丰子恺全部文字的品貌和格调。
使人生圆滑进行的微妙的要素,莫如“渐”;造物主骗人的手段,也莫如“渐”。在不知不觉中,天真烂漫的孩子“渐渐”变成野心勃勃的青年;慷慨豪爽的青年“渐渐”变成冷酷的成人;血气旺盛的成人“渐渐”变成顽固的老头子。因为变更是渐进的,一年一年地、一月一月地、一日一日地、一时一时地、一分一分地、一秒一秒地渐进,犹如从斜度极缓的长远的山坡上走下来,使人不察其递降的痕迹,不见其各阶段的境界;而似乎觉得长在同样的地位,恒久不变,又无时不有生的意趣与价值,于是人生就被确实肯定,而圆滑进行了。假使昨夜的孩子今朝忽然变成青年;或朝为青年而暮忽成老人,人一定要惊讶、感慨、悲伤、痛感人生的无常,而不乐为人了。故可知人生是由“渐”维持的。这在女人恐怕尤为必要:歌剧中,舞台上的如花的少女,就是将来火炉旁边的老婆子。这句话,骤听使人不能相信,少女也不肯承认,实则现在的老婆子都是由如花的少女“渐渐”变成的。

人之能堪受境遇的边衰,也全靠这“渐”的助力。巨富的执跨子弟因屡次破产而“渐渐”荡尽其家产,变为贫者;贫者只得做佣工,佣工往往变为奴隶;奴隶容易变为无赖;无赖与乞丐相去甚近;乞丐不妨做偷儿----这样的例子,在小说中、在实际上均多得很。因为其变衰是延长为十年二十年而一步一步地“渐渐”地达到的,本人不感到什么强烈的刺激。故虽到了饥寒病苦、刑笞交迫的地步,仍是欣欣然贪恋着目前的生的欢喜。假如一位千金之子忽然变了乞丐或偷儿,这人一定愤不欲生了。

    这真是大自然的神秘的法则,造物主的微妙的工夫!阴阳潜移,春秋代序,以及物类的衰荣生杀,无不暗合于这法则。由萌芽的春“渐渐”变成绿阴的夏;由凋零的秋“渐渐”变成枯寂的冬。我们虽然已经历数十寒署,但在围炉拥衾的冬夜仍是难于想象饮冰挥扇的夏日的心情;反之亦然。然而由冬一天一天地、一时一时地、一分一分地、一秒一秒地移向夏;由夏一天一天地、一时一时地、一分一分地、一秒一秒地移向冬,其间实在没有显著的痕迹可寻。昼夜也是如此:傍晚坐在窗下看书,书页上“渐渐”的黑起来,倘不断地看下去(目力能因了光的渐弱而渐渐加强),几乎永远可以认识书页上的字迹,既不觉昼之已变为夜。黎明凭窗,不瞬目地注视东天,也不辨自夜向昼的推移的痕迹。女儿渐渐长大起来,在朝夕相见的父母全不觉得,难得见面的远亲就相见不相识了。往年除夕,我们曾在红蜡烛底下守侯水仙花的开放,真是痴态!倘水仙花果真当面开放给我们看,便是大自然饿法则的破坏,宇宙的根本的动摇,世界人类的末日临到了!

“渐”的作用,就是用每步相差极缓的方法来隐蔽时间的过去与事物的变迁的痕迹,使人误认其为恒久不变。这真是造物主骗人的一大诡计!这有一个比喻的故事:某农夫每天朝晨抱了牛犊而跳过一沟,到田里去工作,夕暮又抱了它跳过沟回家。每日如此,未尝间断。过了一年,牛犊已渐大、渐重,差不多变成大牛,但农夫全不觉得,仍是抱了它跳沟。有一天他因事停止工作,次日再就不能抱了这牛而跳沟了。造物的骗人,是人留连与其每日每时的生的欢喜而不觉其变迁与辛苦,就是用这个方法的。人们每日在抱了日重一日的牛而跳沟,不准停止;自己误以为是不变,其实每日在增加其苦劳!我觉得时辰钟是人生的最好的象征了。时辰钟的针,平常一看总觉得是“不动”的,其实人造物中最常动的无过于时辰钟的针了。日常生活中的人生也如此,刻刻觉得我是我,似乎这“我”永远不变,实则与时辰钟的针一样的无常!一息尚存,总觉得我仍是我,我没有变,还是留连着我的生,可怜受尽“渐”的欺骗!

“渐”的本质是“时间”。一般人对于时间的悟性,似乎只够支配搭船乘车的短时间;对于百年的长期间的寿命,他们不能胜任,往往迷于局部而不能顾及全体。试看乘火车的旅客中,常有明达的人,有的宁牺牲暂时的安乐而让其座位于弱者,以求心的太平(或博暂时的美誉);有的见众人争先下车,而退在后面,或高呼“勿要轧,总有的下去的!”“大家都要下去的!”然而在乘“社会”或“世界”的大火车的“人生”的长期的旅客中,就少有这样的明达之人。所以我觉得百年的寿命,定的太长。像现在的世界上的人,倘定减去他们搭船乘车期间的寿命,也许在人类社会上可减少许多凶险残惨的争斗,而与火车中一样的谦让、和平,也未可知。

 然人类中也有几个能胜任百年的或千古的寿命的人。那是“大人格”、“大人生”。他们能不为“渐”所迷,不为造物所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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