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返乡的时候，正碰着风雨交作的天气。到镇海改乘航船到徐家堰，还须步行一里许才赶得到家乡。在白雪纷飞下戴着用油布制成的暗黄色的伞，三步二脚地向家里奔。
到了家，祖母笑脸迎着我，三岁的红妹和五岁的玉妹紧紧地握着我的手，嘻嘻哈哈地跳跃着。弟弟呢，却立在一旁呆呆地笑着看我。我是“久别重逢”，到了半年不见的家中，见了慈祥的祖母，内心的愉快，竟连话也说不出一句来。
“家”，半年不见了的“家”，在这寒冷的冬天，更显得荒凉了。门前的田园里，除了几枝被雪压着将要死去的青菜外，别的一点也没有了。屋旁的篱笆，因了年久不修，好像快要坍下来的样子。
“唉！葡萄棚不见了！”我偶然想起了那篱旁的那架葡萄棚，才发觉它已经不在了。它那可怜的一生，立时在我的脑中演映起来。
记得十一二岁的那一年，正是家道开始中落的时候，父亲的店将要倒闭，这枝葡萄树就从店中掘了过来，从此前门的竹篱旁，就多了一架正方形的阴森森的葡萄棚。
第二年的八月间，那架葡萄棚就生满了累累的葡萄，怪使人可爱的，每在夕阳西下的时候，我们徘徊在这架葡萄棚下，仰起头来看见那暗绿色的葡萄，各人的脸上就满浮着微笑。就是为了家务而终日奔劳的祖母，也每每偷着片刻的空儿，回过头望望那架葡萄棚：“大了多了。”接着就是几声：“呵！呵！”脸上堆满了笑容。
这一年就摘了四大篮的葡萄。除了自家人吃吃外，还可以做人情。每逢亲戚或邻舍来的时候，谈起了葡萄，祖母总是笑着说：“今年紫葡萄生得很多，味道着实好呢。今天给你带点去。”接着就挑选了几吊大的，用新闻纸包得好好的，悄悄地放在那客人的手中。
第二年，葡萄生得更多了，每个人的心里都怀着获得了什么宝贝似的快乐，父亲的心里似乎更快乐，他还亲自添种了二枝小葡萄树，把这架葡萄棚点缀得益发美丽了。但是，谁知道，不到一年，这架葡萄棚，便已在开始衰败了呢！
“呀！那一枝竹竿已经断了呀！”有一天早晨，父亲在篱旁发现了一枝竹竿断了，不觉吃惊地叫了出来。可是过后总没有人提议过要修理它的话。
不知哪一年，一个星期六的傍晚，我从城里的学校里跑到家里来，一看见了葡萄棚，就使我吃了一惊。我看见那葡萄棚的竹竿，因了暴风的吹打，已折断了许多。那圆圆的葡萄，因为缺乏养料，也见得小了，少了，皮包着骨，好像将要死的老年人。我见了这般情景，心里好像横着一件什么东西似的难过。
后来，葡萄棚的竹竿愈断愈多了，好像要坍下来的样子，家境也日非一日了。伯叔伯母间常因了家庭细故发生龃龉，到万不能维系在一起的时候，终于分了家。这架葡萄棚却没有分给谁，但正因为它是公有的，也便没有人去管它了。
去年暑假返乡时，我一看见了那架葡萄棚的憔悴的样子，心里着实又替它难过了好几天。据闻伯叔伯母间为了葡萄口角，也不止一次了。总是：“吃要吃，修不会修，还是斩掉好。”这不和的气氛，明明断定了那架可怜的葡萄棚的命运。我不禁又深深替它惋惜了一阵。
终于葡萄棚被拆掉了，葡萄树也被斩断了。今日归来，篱旁只剩了一块空地，盖满着白皑皑的雪。顿时，我的脑海中涌起一种莫名的感觉，呆呆地望着那灰白的天空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