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阳光逼着小巷照一整天,也插不进巷内边边角角。小巷深、黑.暗.潮,如一幅黑白照片。住在这条巷子里的人大多不太富裕,钱咏冰的父母是其中之一。
钱咏冰童年最根本的特征就是乖。她的课余时光是在一高一矮两个竹凳上度过的。竹凳摆在巷口——这里的光线亮一些。钱咏冰经常静悄悄地趴在凳上做功课,或者择菜剥青豆。钱咏冰剥过很多年的青豆,她家里不知为什么有那么多的青豆可剥。偶尔,巷内会有一个男孩进出巷口时把竹凳绊翻,剥好的青豆欢跳着撒了一地。男孩是故意的,他从四岁时就反复玩这个游戏。钱咏冰从不大吵大叫,她只是毫不理会男孩的存在,耐心地捡起地上的豆子。男孩无奈地打个口哨。泡泡糖、跳房子、红气球,这些阳光灿烂的色彩在钱咏冰的童年似乎总是一闪而过,和她开玩笑的内容只能纠缠在青豆上。
钱咏冰是在十岁那年迁出永和巷的。巷子随后推倒重建。很多年后,永和巷给人最后的印象,依旧是一条很老很暗的巷子,还有巷口一个很乖的女孩。
念到中学,钱咏冰跨过了用“乖”来形容的阶段,在旁人眼里就变成了单纯——还是一个成长了的“乖”字。
跨过“乖”字的钱咏冰喜欢穿黑色的长裙,长裙古典而高贵。一袭黑裙,一肩柔黑的长发,颀长的钱咏冰象一只黑天鹅,日日从栖镇飘过。不过,这只天鹅从不回盼她看到的男孩。
男孩们和钱咏冰之间隔着难以填补的空白。包括“衙内”胡恒也曾在钱咏冰手下栽过一回。103宿舍的男生以一箱啤酒与胡恒打赌,赌他有没有办法让钱咏冰正眼看他一眼。自习课,胡恒坐到钱咏冰前排,目不转睛,火辣辣盯着钱咏冰45分钟。钱咏冰全无反应,连从容镇定的表情装饰都没有,静静地看书复习。下课铃响,“衙内”的目光彻底崩溃下来。
第二天,钱咏冰从笔记本里拈出一张梦巴黎歌舞厅入场券。梦巴黎是栖镇档次最高的歌舞厅,入场券不是寻常男生买得起的。钱咏冰既不退还也不撕掉,随手往旁边的课桌上一扔了事。旁边的一名男生王开发现意外的收获,以为是钱咏冰的邀请,如获至宝。傍晚兴冲冲赶到梦巴黎,与同样兴冲冲等候的胡恒碰了一鼻子灰。
为此,钱咏冰得到一个长长的外号,叫“不可开垦的冻土”。后来,胡恒为便于推广,又简化为“南极”,在全校叫得很响。
钱咏冰习惯把生活的色彩过滤得很纯,纯得让别人注视自己的眼光里只有一种内容。论外表与气质,她都称得上美丽,美丽的女孩通常最让老师不放心,但老师是放心她的,大半是因为她那种很符合老师期待的单纯。
有一天,她收到一个挺沉的邮包。
邮包,是一个叫奕的男孩寄来的。奕是她童年的邻居(就是经常绊翻她的青豆的男孩),念小学还同过桌。永和巷拆迁后,奕随父母搬到了南方一个遥远的城市。
打开来,里面是一个椰雕娃娃,一盒南国红豆,几片海滩边拾的贝壳,两袋椰蓉糕。(这些都是海南特产,可以嵌进诗歌中吟唱的礼物。)
还有,一张风情别致的照片。是奕迎着海风奔向天涯海角拥抱大海的形象。对于足迹只囚在这个江北小城的她而言,这幅照片是很诱人遐想的。
随邮包寄来的,还有一封信。
信写得很简单:暑假里去了一趟海南岛,带回这些小纪念品,寄你作纪念,请查收。等等
面对打开的邮包,她第一次不知道怎么办。
退回去?奕并没有表白友谊之外的东西,凭空给人难堪,对不起童年那段记忆。
那么留下纪念品,是不是等于回答了什么?承诺了什么?
几经犹豫,钱咏冰还是把邮包的大部分内容上交给班主任过目,请示该怎么。
该怎么办呢?老师满怀爱护与期待地反问她。钱咏冰嗫嚅了一下,有点轻松也有点怅然地回答:“还是——退回去吧……”
就退回去了。只是她留下了未让老师过目的那张照片,还有一片贝壳、一粒红豆。
随后,又有一包书邮来;又有几张精美的明信片邮来。每样东西钱咏冰都抚摸了一阵,然后经班主任或父母过目,在他们赞许信任的目光里,让收发室贴上“已搬迁,新址不详”的条子,退了回去。
从此,再没有邮包,也没有信来。日子没有情节地悄悄掠过。这个结果是钱咏冰所需要的,但承受在心头又有些空落落的,觉得对不起奕,同时觉得自己可能把一些纯净的东西也生硬地滤掉了。
或许,应该回封信?这个念头也曾经闪现过,但感觉到父母和老师信任的目光,又只能允许那种情绪在心头闪一下而已。
奕的那张照片,钱咏冰一直夹在一个很精致的只给自己看的笔记本里(许多女孩都有这样一个笔记本吧)。说不清为什么要留下这张照片,也许只是希望青春能够藏一笔令人满足和安慰的色彩。
但照片还是被发现了。母亲在收拾房间时抄出了那个笔记本,还有红豆和贝壳。父母觉得钱咏冰单纯的世界开始被这些东西弄得令人担心了。母亲决定把发现的秘密交给班主任,希望班主任配合家长把照片的影响从她生活中处理掉。母亲干这件事非常郑重,和班主任详细商谈处理的方式,如同两位科学家在研究怎样填补南极上空的臭氧洞。这正是钱咏冰即将列入县“三好学生”名单准备上报的时候。班主任把她叫到办公室,背着别的老师将奕的照片朝她露一角。钱咏冰像被枪弹击中的小鸟,双肩瑟缩起来。脸红了,又白了。
“真是你藏的?”
“是……可我只想……”
“藏了多长时间?”
“快两学期了。”
“就是说你拿第一个邮包给我过目时,就做了小动作?”
“……”
对话进行到此。她流泪了,没有哭。对于钱咏冰,眼泪是无声而汹涌的哭。她捂脸冲出了办公室,引来好多老师惊诧的目光。
班主任憋到下班才痛快而又痛心地叹息一声,把钱咏冰的名字从“三好学生”名单上无可奈何地划掉了。
回家后又经历了父母的一番风吹雨打。钱咏冰沉默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把奕的照片从班主任那里要回来,当面烧掉了。那粒红豆还有贝壳她想扔到垃圾堆里,但终究没有扔,轻轻地抛在校园的一棵梨树下。梨花落了,初夏的小梨躲在绿叶下探头探脑。阳光明晃晃的,红豆和贝壳在晶莹的泪翳中色彩非常绚丽,像一线正在消逝的彩虹。
此后,她完全把自己囚在课本和教室,囚在父母老师所期望的那种无梦的单纯里。
两年过去了―――也就是钱咏冰顺利考上南京大学的那一年,她无意间在栖镇书店里遇到了回乡探亲的奕。奕已经成长得高大帅气了。两人都为这次邂逅而激动,都想舒心地谈谈,或者像童年时代那样无忌地笑一笑,但不知是什么拘束了这些冲动,谁也不碰那张照片的话题,谈来谈去只是几位同学的近况还有栖镇的天气等等。童年及少年时代许多原本应该是很美丽的色彩和旋律仿佛被无形的东西冲淡了。
告别奕之后,钱咏冰走在栖镇灰色的街上,不禁想起那粒被抛在梨树下的红豆还有贝壳。其实那些绚丽的色彩并不会把她的生活旋律扰乱,只是当时为什么就不能容许它们在青春里闪一闪光呢?
这个时候,栖镇中学的梨花该是寂寞地开了,花开得一片单纯,也是一片的苍白。